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一)

    在封建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由各种社会地位构成的多级的阶梯。……而且几乎在每一个阶级内部又有各种独特的等第。”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实质上是封建等级压迫的一种形式,是社会阶级压迫在两性关系上的反映。曹雪芹作为一个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卓越的思想家,作为一个具有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的伟大的艺术家,他一方面敏锐地感到这种压迫与不平等的存在及其不合理性,另方面由于时代与阶级的局限,又不可能懂得阶级分析法,当然也就不可能正确认识这种压迫与不平等的社会实质,因此当他进行艺术构思时便首先在男女之间划条界线,把他笔下的社会生活划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一是居于中心统治地位的男子,一是处于卑弱地位横遭损害的少女。并从而通过贾宝玉的口,表达了自己的爱憎:“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种建立在对男性贬斥上的对女性的颂扬似乎是荒诞的,实际上却是在通过对男权的否定进而否定以男性贵族居中心统治地位的封建专制主义的合理性,并不仅仅是对“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道德的一种反叛。可生活是复杂的,不少女孩子,就其客观社会地位而言,她们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蒙受着封建等级制度的压迫,也是受损害者,但就其主观思想与政治态度而言,却是封建主义的积极维护者,又在为虎作伥。由于这类人物的客观社会地位与主观政治思想之间存在着这种对立性的矛盾,这就决定了作者对她们的爱憎褒贬以及表现手法上的复杂性。薛宝钗与袭人就是如此。
    作为一个女孩子,薛宝钗也承受着封建礼法的重压,命运也不能自主,也是个被损害者。作者首先是同情她,而且大大的同情。她像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也是个“有命无运”的人,作者也把她归人到“薄命司”的册子里去。她爱贾宝玉,却不敢忤逆周围的环境,只敢躲躲闪闪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实际上是条釜底游鱼,却把沸水当作浪花,处处迎上去,想从中获得福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把自己用血泪培植起来的作品称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也可见作者对她同情之深。
    作者不只同情薛宝钗,还大大的赞美她,一赞美她的才,二赞美她的貌。她十分博学,诸子百家无所不知,唐诗宋词元人百种无所不通,甚至但凡书上提及的草木之名也无所不晓,致使史湘云甘拜下风,佩服她“知道的竟多”。艺术造诣又深,或三言两语,或侃侃而谈,无不鞭僻人理,作者的不少艺术见解就是通过她的口来表述的。至于诗才之敏捷,足与林黛玉媲美,笔挥海棠诗,讽和螃蟹咏,案翻柳絮词,博得众口交誉。谈到容貌,“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是“艳冠群芳”,曾使贾宝玉羡慕得发呆。要之,倘若以“才貌”二字来要求,应该说她是个完人。作者对她的赞美之情,可谓是溢于纸表。
    作者大大的同情她和赞美她,并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尤其是个少女。作者并不是把她作为孤立的个人,而是把她当作大观园里众多女孩子中的一分子来同情她和赞美她的。她的博学多才正与居中心统治地位的“须眉浊物”之不学无术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藉以肯定处于社会卑弱地位的“女儿”,否定作威作福的“男子”。从而突显出男权的种种不合理性。
    作者渲染她的“才”,描绘她的“貌”,主要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更好地批判她的“德”,否定她的“德”:“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人了国贼禄鬼之流。”才貌的美,正衬出品德的丑。越美越使人钦羡,就越丑越刺人眼目,对照越强烈,批判也就越集中了。
    这种赞美与批判,肯定与否定,不是平行的,而是交融的,亦即往往是以所谓一叩双响的情节来表现的。比如第十八回,写薛宝钗讲“绿腊”一典的出处。宝玉奉元春之命以“怡红院”为题赋诗,起草内有句云“绿玉春犹卷”。宝钗瞥见,便急忙悄推宝玉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咂嘴道:“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遂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并笑道:“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地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这里,作者既大力赞扬了她学识的广博,连“杂学旁收”的贾宝玉也望尘莫及;同时也狠狠地批判了她的富贵心和曲意奉人的卑劣品格。又如第二十七回,写“滴翠亭杨妃戏彩蝶”。芒种节那天,宝钗去找黛玉祭饯花神,见宝玉进了潇湘馆,便回身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拍,穿花度柳,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滴翠亭上。只听亭里嘁嘁喳喳有人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听出其中一个是宝玉房里的红玉。正听着,突然红玉叫把隔子推开,以免有人在外头偷听。宝钗不由心中吃惊,想道:“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料已躲不及了,于是便“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这里,作者一面以水亭拍蝶的画面来突出她的外貌的美,一面又无情地批判了她的“金蝉脱壳”,嫁祸于人的鄙劣德性。再如第二十九回,写王熙风邀薛宝钗去清虚观看戏,她怕热不去;一眨眼,贾母要她去,她答应了。这里,作者批判了她的看人行事,也同情着她的答应贾母是不得已。”
    这种批判不是孤立进行的,亦即并没有停留在仅仅是对薛宝钗个人的“德”的批判上。作者始终没有把她当作个小丑,当作个怙恶不悛的坏人。相反地,作者对她的“德”的揭示,倒是采取“明镜照物,妍媸必露”的态度。说得明确一点,就是并没有把她的“德”写成“恶”字的标本,也写出了善的一面。比如,在夏金桂和香菱的关系上,她反对夏金桂对香菱的虐待。尽管我们可以把这看成她是出于对婢妾制本身的维护;然而她把香菱带进大观园与自己为伴,在客观上毕竟对香菱是起着一种保护作用。比如,在邢夫人和邢岫烟的关系上,她同情邢岫烟;在邢岫烟和薛蝌的婚事上,她极力成全。尽管我/f何以把这看成她是出于加强贾薛二府之间的联盟;然而她对寒素之士邢岫烟的关心和照顾,还是应该予以肯定。再比如,她协助探春理家时的·“小惠全大体”。尽管我们可以把这看成她是出于想安定贾府的封建秩序以利于贾府的生存和发展;然而较之土豪劣绅们对劳动人民的经济压榨,不能不说是一种较比开明的政策。在此,不难看出,她的“德”中的恶与善是一种辩证的统一。恶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其所以然,就在于她的对立面不是社会上的土豪劣绅,而是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她与宝黛的尖锐对立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德”中的恶,不是恶在别的,主要是恶在她的政治上的“停机德”和思想上的巧妙的利己主义。这二者是作者所赋予的她的思想性格的质的规定性。这二者既符合薛府也符合贾府家世利益的需要。这二者在时人心目中是见怪不怪;特别是“停机德”,在时人看来乃是女子的一种“美德”。其所以然,除了现实的原因以外,便是由于封建文化对社会的长期毒害。作者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借用贾宝玉的“呆话”来说,就是:“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盲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这样,作者就从对于薛宝钗的批判中,有力地攻击了封建主义的文化、政治和思想。
    批判中寄于一定的同情,赞赏中给予一定的贬谪,又爱她,又恨她,但基本上是恨而不是爱,这就是作者对薛宝钗的基本态度。
    这种态度,就其内核来说,不仅反映了作者对本阶级的无比憎恶,同时也反映了作者不只不能与本阶级划清思想界限,而且在感情上仍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薛宝钗的美貌才华的过多赞美和欣赏,正是这种联系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直”写薛宝钗的长处,“曲”写薛宝钗的短处,“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让形象自身来说话,这就是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所用的主要笔法:皮里阳秋。这在写作上,应该说是一种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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