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的阐论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贾宝玉形象所含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限度。
不错,贾宝玉思想性格中民主主义因素已经具备规模,我们可以看见那色彩鲜明、线条清楚的完整的轮廓;它和封建主义抵触着、矛盾着,不能相容,并且态度坚定,没有调和妥协的意向。这方面都是不容置疑的。但同时,我们却也看得出,它的力量是如此其微弱,所处的境状如此其黯淡,它在衰朽腐败的封建主义势力跟前,宛如一棵幼芽压在大石之下,显得无法与之抗衡,因之也看不见天日、找不到前途。这方面我们也不能忽视。
贾宝玉经常想到死和毁灭。在他的早期就有这念头,到后来不但未变,反倒愈来愈见深彻。
第十九回他和袭人说:“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
第三十六回他说——还是对袭人:“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第七十一回尤氏驳辩贾宝玉对探春的批评:“谁都像你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又说:“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
贾宝玉自幼从生活中明确感觉到那尖锐的矛盾。他身在那矛盾中,为之呕心耗血,苦痛难置;他无法解决那矛盾,也不能为自己的斗争找到支援和出路。他始终在一种莫可奈何的境况中。于是感伤主义情绪随着他的民主主义思想同时生长起来。他一般只能给予处在封建主义势力压迫摧残下的人们以温情和体恤,对自己切身的恋爱婚姻和生活道路问题一般只能作出偏于消极性的奋斗:他坚决不向封建主义妥协投降,但是他也不能积极有为地作出有力和有效的反抗。他一般多是以逃避态度对待面临的矛盾,但这是逃不脱的;为了减轻斗争中的苦痛,他找到了可能找到的虚无主义思想。
感伤主义和虚无主义是贾宝玉民主主义思想的弱点和病症。
他欣赏《庄子》,喜欢佛家思想。当他在切身的尖锐矛盾中、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的时候,他就以此自慰,求得苦痛的解脱。
第二十一回他摹拟南华文,写出什么“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的句子。第二十二回因听见戏曲中鲁智深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等句,就喜得拍膝摇头,并且做了几句佛偈。这都是他用来自解烦恼,自慰苦痛的办法。在他的现实条件下,他只能找到这样一些精神思想的出路。
当然这些都是他早期的勾当,但是虚无主义一直生根在他的思想里。他的“死”和“化灰化烟”的念头,正就是它的流露。
温情主义和感伤主义是同一东西的两面。贾宝玉对处于不幸命运中的女孩子的温情,实出于一种莫可奈何的态度。这种思想感情的深化和扩大,就成为明显的感伤主义。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向他胡诌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他就当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去办。第四十三回他为祭奠金钏儿在水仙庵看见“洛神”像,以为真有“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就不觉滴下泪来。第五十八回见园中杏树“绿叶成荫子满枝”,想到邢岫烟已经择了夫婿,又“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他为藕官掩护烧纸(见第五十八回),为彩云等瞒赃(见第六十一回),也都流露同一思想。
芳官被干妈打了,正吵闹,“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见第五十八回)
他对面临的现实无可奈何,尤其当他对切身的恋爱婚姻问题束手无策时,比如在第五十七回“情词试莽玉”以后,感伤主义就主宰了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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